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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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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羽佳的房間在四樓,王京昀以前來都是送煤氣,從沒到過廚房以外的地方。

即便裝修有些過時和老舊,依然可以想象到八年前的堂皇。

苗羽佳的房間足足占了大半層樓,自帶小廳,書房和臥室分開。

“真大……”王京昀由衷感嘆,順手摸了摸褐色皮質沙發,纖塵不染。

苗羽佳也環視一圈,笑著朝他比劃:“以前我從來不認為它大,很久沒有回來,聽你這麽說,好像真的挺大。”

王京昀說:“是我的好幾倍了。”

苗羽佳:“我一個人住,挺無聊。”

她指的以前,王京昀忽然張開雙臂,想要擁抱似的,說:“不還算我一個?”

苗羽佳笑著躲開他的懷抱,拉著他進書房。

墻壁上貼了幾張明星海報,粘在邊角的透明膠已經泛黃。靠近書桌的墻壁貼了一張手抄的元素周期表,紙張變黃,看上去很脆,一碰即碎。

書櫃帶玻璃門,王京昀湊近看,課本和參考書居多,除此以外是些世界名著,再往下看——

嘿,金庸全集,他不由笑了。

王京昀指著說:“這也是我以前唯一喜歡看的書。”

苗羽佳訝然:“你也喜歡看書?”

“……武俠小說還是能看,”王京昀訕訕說,“其他的,還是算了。”

苗羽佳問:“你最喜歡哪一個人物?”

王京昀想了想,說:“喬幫主吧。”

苗羽佳露出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:“以前班上很多男生也喜歡。”

想起什麽,王京昀目光又回到教科書那一排。書本按照科目和年級分門別類,從初三一直到高二,然後便沒了。

書架上沒有高三的書。

之前他聽嚴采霜說,花店開張已經五年,前面兩年是在花卉市場的攤鋪。她出事是高二暑假,三年後便開了花店。

王京昀想不出有哪個大學只有兩年的課程。

苗羽佳沒註意到他的表情,徑自往衛生間去,試了一下花灑,能用,還是熱水。

杯子上插著兩只未開封的牙刷,她打開櫃子看了看,有毛巾,同樣雙人份。她拿起牙刷朝他晃了晃:“他可能以為我和媽媽一起回來。”

王京昀:“……”

苗羽佳問他:“睡這可以吧。”

她指剛打掃出來的房間,被子還帶著太陽曬後留下的味道,為了通風,窗大打開,冷風灌進來,窗簾飄動像飛揚的裙擺。

屋裏只有一張四柱的公主床,王京昀說:“只要你不趕我睡地板。”

苗羽佳涼涼地看他一眼,拿著衣服飄進衛生間。

王京昀聽見水聲,來到外間,撥下王季國的電話。

“爸,我今晚不回去了。你們不用給我留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明天……明天我帶我女朋友回去見見外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嗯,她回宣寧了,今晚剛到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爸,她的情況,麻煩你幫我跟他們提一下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還有……幫我再勸勸老媽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掛了電話,王京昀聽著嘩嘩的水聲,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,就像當年確定要考警校一樣,成敗未知,但勁頭十足。

苗羽佳開車累透了,倒在床上等王京昀時,一不小心睡過去,王京昀把她挪近被窩裏時,她忽地又醒了。

王京昀柔聲說:“困就先睡吧,不用等我。”

她撈過床頭櫃上的手機,挨近他懷裏。

“我是不是嚇到你了?”屏幕上打出一行字。

王京昀下意識說:“什麽?”

“我和我爸爸,還有我們家的事,等等。”

王京昀說:“不至於被嚇到,只是有點……震驚。”

“我不確定,跟他的關系這樣下去對不對。”

王京昀挪下一些,與她平視:“他生了你,也傷害了你。你怎樣做,在我看來沒有對錯之分,你有權利讓自己好過一點。”

苗羽佳扯扯嘴角:“還好你沒勸我原諒他。”

一個男人背叛妻子,害得女兒終身殘疾,在他看來,不應該被原諒。

臉上表情隨著想法淩厲起來,王京昀生生把話咽下去。

“你才是當事人,原不原諒,應該由你來決定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他很聰明,如果我有那麽一點經商才能,大概也是他的遺傳或者受他影響。就算之前把所有財產陪給我們,他也能東山再起。”

苗羽佳忽然苦笑,手機鍵盤嗒嗒作響:“或者他早已經給自己留好退路了吧。”

王京昀說:“是吧。”

“可惜他跟別人玩心計,別人跟他玩命。”

王京昀換了姿勢,仰躺著,望著粉色的帳幔,一時沒反應過來身處何處。

“你爸爸,應該很後悔吧。”王京昀想起那兩只牙刷,“發生那樣的事,誰也沒料到……”

他又躺回去,目光落在她的臉上。

“也許吧。”她沈默地回答。

“你呢,”王京昀低聲說,“你後悔麽,那天晚上是我把你叫出去……”

苗羽佳看著他,久久地,從他的眼睛,到爬出胡茬的下巴。

夜深了,屋裏只留了一盞床頭燈,隔著帳幔,給他們蒙上一層灰色的輕紗。

風也靜止了,窗簾順暢地垂下,周遭歸於沈寂,像在等待她的回答。

“……你說些什麽吧。”他投降似地說。

“我沒什麽後悔的,只是有點遺憾沒有見到你。如果我出門早一點,走得快一點,那就好了。”苗羽佳慢慢開口,“如果見到了,你會跟我說什麽?”

王京昀想說些什麽,可嘴巴動了動,話卡在喉頭,出不來。

“看明白了麽?”苗羽佳又問。

他點點頭,遲緩得像鈍澀的齒輪。

“過了那麽多年,還能見到你,我已經知足了。”她彎了彎嘴角,明明回憶慘烈,她居然笑出來,半是釋懷,半是感概。

最後一句,分明也是他想說的,卻被她搶先,好似自己懷揣的那份情意,說得遲,便比她的少了幾分。

他不甘,便掏出更多,讓她看見。

可這個女人有意無意間給予他的,總比他能給她的多了去。好似他給她一顆糖,她便能回贈他一罐蜜。

哪怕她一點兒也沒意識到。

“明天我們去海邊,你把那時候想說的話,告訴我,好不好?”

王京昀似乎聽到那個少女的聲音,清越,和婉。

也許她當年也是在這裏,念著課文,錄成音頻,拷進MP3裏,漫不經心丟給他,說:“隨便錄的,給你聽聽。”

“好。”王京昀說,“你想聽幾遍,我就說幾遍。”

“一遍,一遍就好。”苗羽佳癟癟嘴,“留著點以後說。”

窗外一勾薄月,俯視涼涼大地。夜風歇下,燈光隱沒,帳幔在黑暗中輕舞。

蟲子明明已冬眠,是什麽咯吱咯吱到淩晨,熱鬧了這個凜冽的冬夜。

王京昀在離水店不遠處停了車,苗羽佳下車後緊緊捏著禮品盒的帶子,緊跟在他身邊。

“緊張了?”明知故問。

苗羽佳皺了皺眉,誠實地沒有搖頭。

“不用緊張,”王京昀說,“又不會吃了你。”

“……”這算什麽安慰。

“放心吧,外婆會喜歡你的。”

“你媽媽呢?”

“……走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王京昀表妹在一樓看店,見到他,立馬站起來,手裏一把瓜子也忘了放。

“哥。”挺直腰板響亮的一聲,仿佛在軍營裏喊口號,用的是宣寧方言,又沖屋裏頭喊:“奶奶,昀哥回來了。”

這一嚇,苗羽佳眨眨眼,在王京昀緊緊的一握手中,逐漸靜下來。

她朝小女生點頭微笑,小女生很激動,忙笑著:“阿嫂好。”

“講普通話。”王京昀一開口,也是一腔方言,聽起來痞氣。

苗羽佳不禁低頭笑了。

“……”王京昀又換成普通話說一遍,聽上去斯文多了。

宣寧本地人一般說方言,發音跟粵語有點接近。

蔣幼晴怕方言對小孩發音有影響,從小只教她普通話,只有她不在時,蔣幼晴和苗偉祺才會說方言。一直到了上學,苗羽佳才從同學那裏學了幾句方言,很多只會聽,不會說。

苗羽佳比劃幾下:“我能聽懂。”

“啊?”小女生尷尬地摸摸頭發,又用普通話說一遍:“嫂子好。”

一樓整齊地堆疊著飲水桶,滿眼的藍色,開出一條路通往後廳,左邊是未開封的桶裝水,右邊是空桶。

後廳有些昏暗,沒有開燈,只靠樓頂天井漏下的日光。

“小心點裙子。”他順手開了燈,帶她往上走。

二樓左手邊是廚房,跟苗羽佳家的不同,因為常年使用,竈臺邊墻壁上的瓷磚縫呈現黑色。樓梯轉角處,木扶手上的圓球光溜溜的,墻壁上隱隱留下水彩筆的痕跡。

王京昀帶她進了右手邊的客廳。

木茶幾邊圍坐著三個大人,離他們最近的中年女人稍顯年輕,坐在單人沙發上,王京昀介紹這是他舅媽。舅媽看她的目光充滿好奇,究竟是對她的身份,還是對她啞巴的情況,不得而知。

坐對面喝茶的中年男人,穿一件軍綠色夾克,王京昀叫了一聲“爸”。另外一個,便是王京昀外婆了。

“外婆,這我女朋友。”

苗羽佳俯首為禮,把禮物放到茶幾上。

王京昀外婆擡頭,露出慈和的笑,以及一顆金牙:“叫什麽名?”

老人用的也是方言,王京昀跟她講了名字。

舅媽翹著腿,沖王京昀笑著:“搵咁靚個女,睇得住麽(找那麽漂亮的女人,看得住麽)。”

王季國和王京昀外婆聞言而笑。

王京昀:“……”

苗羽佳一下沒反應過來,茫然地看向王京昀。

王京昀湊她耳邊,重覆一遍,苗羽佳耳廓登時熱了。

“怕羞呢。”舅媽又打趣道。

王京昀沖他爸挑挑下巴:“老媽去哪裏了?”

“在樓上。”王季國表情不是那麽順暢。

正說著,外面傳來噔噔噔下樓聲,窗戶外之間一雙腿走過。孫容提了一只鼓囊囊的行李袋出現在門口。

“媽,我先走了啊。”

話是對王京昀外婆說的,孫容目光掠過苗羽佳,停了一下,又轉開。

孫容說:“改天有空再回來看你。”

王京昀外婆說:“不是說下午的車麽?中飯都還沒吃。”

“老費也回儲州,我搭他的順風車。”

孫容這麽說,王季國卻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。

王京昀疑惑:“你不等老爸一起走麽?”

“等他幹什麽,”孫容說,話裏的埋怨,藏也藏不住,“他自己不是有腳麽。”

孫容又向王京昀舅媽說了一句,轉身便離開。

從頭到尾,苗羽佳像從未出現在客廳裏面。

“你們吵架了?”王京昀朝王季國問。

王季國偷偷地瞧苗羽佳一眼,說:“你出去勸勸她,叫她回來。”

王京昀瞬間明了,跟苗羽佳吩咐一句:“我出去一下下,一會回來。”

他站起身,苗羽佳看起來有些像撒開救生圈的小孩。

王京昀在一樓追上了她媽媽,可孫容如見煞星,提著行李匆匆往外走。

“媽——”王京昀伸手就能拽住她,可他沒有,而是緊緊跟著,“你這是做什麽呢——”

孫容瞪他一眼:“問我做什麽,怎麽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麽。”

“我不就把女朋友帶回家了麽,”王京昀說,“老爸都可以接受,您為什麽不能試著跟她相處一下呢。”

“你老爸能接受,”孫容說,“你老爸能接受你以後喊他去伺候你媳婦坐月子啊,去照顧小孩啊。”

王京昀:“……”

孫容一直走,時不時提提那袋行李,直到南流河前路口的紅燈才不得已停下。

“媽——”王京昀試著軟語,“您就不能稍微替我著想一下下麽?”

“我替你著想?”孫容可笑地看著他,“你怎麽不替我著想?怎麽不替你以後的孩子著想?”她忽然哭喪起臉,“我可憐的孫兒,以後又要跟我這個老太婆學鹹水普通話了。”

“……這都什麽跟什麽,”王京昀煩躁地咬咬唇,“你老催我找女朋友,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個願意跟我的了,你見也不見,這不是逼我麽。”

“我讓你找女朋友,有讓你找這樣的麽?”孫容聲音不由尖銳起來,不覺吸引路人眼光,又迫不得已降低聲咬牙切齒地說,“放著渺渺這麽好的,又對你有意思的不要,你眼瞎啊。”

“……”王京昀看著他媽媽,眼睛瞇縫起來,像看陌生人,“是,我眼瞎,她啞巴,我們倆是絕配,怎麽樣?”

“你——”孫容失望地揚起手掌,到了半路,又抖顫地放下,“你真是瘋了!”

王京昀回到水店,一樓櫃臺換成了他舅媽。

“你媽走了啊?”舅媽往他身後探探頭。

“嗯。”王京昀簡單應過,往樓上走。

進到客廳,苗羽佳已經不在原位置上了。

她坐在沙發邊的小凳上,挨著他外婆,裙擺整齊地收疊起來,另外一邊是半跪著的表妹。

老人、女人和女孩都在幹同一件事——折紙,春節燒給祖先的紙錢和元寶。

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,女人嘴角淺淺的笑意,女孩白胖白胖的手指,畫面說不出的和諧與寧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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